西藏漂流记(十四、梦里的珠穆朗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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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日县的夜色中才驻足了一小会功夫,杨不贵妃就有着凉的趋势。幸好我们在拉萨购买的各种药物齐全,对付感冒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服完温开水和药片后昏沉沉睡一觉,问题应该不大。

我和阿轩缩在电热毯和双层被褥中查看珠峰路况,越查心头越拔凉,一连看了几条信息都是诸如此类的评价:“全程土路、碎石路,西藏最烂的路……”

阿轩刷到一条更夸张:“通往珠峰大本营的砂石路,曾被人称为搓板路……路面情况很差,颠簸和扬尘让人异常难受,尤其是下雨天,路面坑坑洼洼,弯急路窄,另一侧则是万丈悬崖,需花上5-8个小时或者更久,危险系数相当高……”

我们都无法安心闭眼睛了,披上衣服去大厅向老板打听实况。老板是个和眉善目的老头,听罢笑着说:“2015年之前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已经修了柏油路,好走多了。”

我们舒了一口气。老板话题一转:“但是——”

心头“咯噔”一下。平生最怕“但是”。

“珠峰地区阴晴就在一瞬间,暴雨冰雹是家常便饭,能不能看到珠峰得靠运气。有的摄影家在珠峰大本营待个十天八天,也未必见得了全貌。你们应该国庆前后过来,看到珠峰的概率更高。这阵子珠峰大本营能见度低,珠峰已经超过两个礼拜被云雾遮挡啦,包括今天下山的客人都没有看到……”

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俩略带失落回到房间,祈祷珠穆朗玛女神开眼。阿轩调出导航,一看地图,妈呀,就算是柏油路面,这珠峰路也太扭曲了吧!这是蚯蚓打架呀!这是涮火锅的鹅肠呀!这是猫咪玩过的毛线团呀!(当时截屏发过朋友圈,路线图片还保留在微信相册里。客官自己看吧……)

我们对老板的话深信不疑。

其实定日县已经属于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的中心地带,进入定日界就会看到珠峰保护区界碑。没有谁比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更有发言权。

我们在界碑附近还是阴云滚滚,暗无天日。可一个打盹,就在县城和民宿院子里看到了色彩绚烂的美丽黄昏。

望见道路上方拱门的珠峰标志及“您已进入……”的提示信息,我们当时还以为到珠峰山麓了呢,圆格格冲着旁边的土丘大喊:“珠峰!你怎么那么美!”后知后觉它就是个土包。

道路前方只不过是定日县城,进城有一段路格外难走,泥土碎石,坑坑洼洼,会车头疼。

所以我和阿轩刷到那些抱怨珠峰路烂的评价信息,都没任何怀疑。

如果珠峰路真的全程如进城那段正在修的烂泥巴路,我们不如就此解行囊分行李,我回我的高老庄你回你的流沙河,还去什么西天取什么经。

还好老板的话打消了我们部分顾虑,柏油路无疑是颗定心丸。

此刻唯一殷切期盼的就是好天气了。

给小白车加满油,开出定日县城,继续沿着318国道行驶一阵然后转入珠峰路。

眼前这道门,才是真正通往珠穆朗玛的梦想结界。

门票为180元,另外需按车轮的数量缴交公路建设费,收费标准是数轮子,每个轮子100块,小白车四个轮子当然400块喽。

“早知道我们开三轮车过来了,这样可以省一百块大洋。”

圆格格嫁人以后肯定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婆娘。

小白车雄赳赳气昂昂踏上珠峰路,梦里的珠穆朗玛正向我们展开修长双臂。

阿轩合乎时宜地挑了那首《珠穆朗玛》,车载音乐一响,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的歌,不到那个场景听不出那种味道。荡气回肠的熟悉旋律将车窗外喜马拉雅山脉的大气磅礴慢慢拉拢来,凝聚在我们的鸡皮疙瘩里,鸡皮沸腾。

圆格格两眼放光,两只小拳头叠于胸口,神魂颠倒地说:“怎么办?我似乎看到雪山女神正在朝我微笑……”

杨不贵妃很配合:“她是怎么笑的?”

“眉毛弯起来,眼神清澈安详,嘴巴咧开,露出两排洁白皓齿……刚刚还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阿轩头也不回:“可能是高反导致的幻觉,贵妃看看包里还有没有药。”

车子沿着“之”字型的天路翻越加乌拉山,道路转弯半径小、视距短,对阿轩的车技与反应速度是一大考验。但我和圆格格坚信,只要贵妃在车里,我们就是安全的,这是荷尔蒙分泌出来的神秘力量。

海拔不断攀升,空气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大。圆格格探出头跟着音乐一起吟唱《青藏高原》,刚唱到“呀啦索”,嘴里猛灌了一口高原风,忙缩回头将车窗关上。

盘山天堑,道路如同拉锯一般来来回回,既煎熬又陶醉,终于到达海拔5210米的加乌拉山垭口。

牛奶似的白烟正源源不断从喜马拉雅山脉的谷峰渗透出来,浓得化不开。有点类似舞台干冰的视觉效果,又带一点缥缈、深奥和纯净。

20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何为沧海桑田?没有比这更生动传神的解说。

这条形成于地球板块大碰撞的绝世山脉,并没有真正静止。印度板块仍在以每年大于5厘米的速度向北移动,喜马拉雅山脉仍在不断隆起中,每100年上升7厘米。

天上的云海和山脉的云海无限接近,彼此却不干扰,不似水天一色,始终保持着一定超近距离。天空压得极低,加之地面隆起,因此有一种世界空间被压缩的错觉。

连娇小的杨不贵妃立在山头都有种顶天立地的感叹,仿佛全世界都在我们脚下。

站在垭口,可以更直观看清前方的路况——导航地图没有说谎,这就是九曲回肠。

珠峰路总长96公里,全程限速40km/h。崭新黝黑的柏油路面比想象中好跑很多,唯一不足是逶迤弯多。而此段是珠峰路上最夸张的一截,号称108道拐,犹如加乌拉山坡上的一股龙卷风。

圆格格头皮发麻:“我有密集恐惧症。”

垭口有个观景台。我们来的时候,台上只有六七个人,是一伙从江苏来的朋友,聚在那纷纷抱怨天气。

云海的确壮观梦幻,可是这正应证了民宿老板的话——珠峰已经超过两个礼拜没有露头了。不知道有多少千里迢迢赶来看她一眼的人失落而归。

天边云烟流动极为迅速,似纪录片中快进的镜头。头顶同一片天空,时而阴霾重重,时而碎云飘荡,时而碧空如洗,时而又云来雾挡。但珠峰那个方向始终被浓云笼罩,雪山女神躲在深闺迟迟不肯抛头露面。

加乌拉山垭口号称全世界最壮观的雪山观景台,天气好的时候,会看到远处一条由喜马拉雅山雪峰勾勒出的银色天际线,包括珠穆朗玛在内的四座超过八千米以上的雪峰一字排开,震撼非凡。

杨不贵妃忧心忡忡,凉风拨着鬓角的发丝,迷离恍惚地说:“来的时机不对。想看一眼她的真容,绝非易事。”

阿轩的犟驴脾气上头了,说:“看不到珠峰老子就不走了!白跑一趟,老子不干!”

不由想起之前在尼泊尔境内观雪峰的经历。

加德满都有个纳嘉阔特雪山观景台,理想情况下可以远眺包括珠峰在内的八座雪山(海拔均在八千米以上)。数量乃世界之最,但隔得太遥远,视觉不如加乌拉山垭口壮观。

当时也是眼下的情形,远处白雾弥漫,啥也看不清。雪山观景台位于酒店的天台,旁边有小酒吧和太阳伞,喝着啤酒静候了一整天,东边太阳西边雾,直到高清的星空布满头顶,最终仍无功而返。

想到尼泊尔看雪山还得去喜马拉雅山脉南坡山麓的博卡拉,但没法像纳嘉阔特观景台那样眺望全貌。此刻在西藏的加乌拉山垭口,凉风习习,很担心“悲剧重演”。

那次乘坐中国东方航空从加德满都至上海的航班,飞机正好从喜马拉雅山脉掠过。透过“精致”的机舱窗口往下望,一条绵延万里的冰雪世界尽收眼底。那时就想:如果有一天能身临其境地感受该有多好啊……

阿轩不肯启动油门,大家也都心有不甘,于是僵在车里小坐了一会。

刚好观景台斜下方有个公厕,顺着台阶走下去撒了泡尿。一进厕所就心动了——难得在高海拔的山头遇到一个干净的旱厕。虽然环境依旧简陋坦坦荡荡毫无遮挡,却清清爽爽,碰到这么“素净”的坑位不去蹲一下简直是暴殄天物。

说出来不怕被笑话,我在青藏高原受到的最大困扰不是高反,而是便秘问题。虽不雅却是亲身经历过后的体验,有必要如实相告。蹲个坑比女人生孩子还受折磨,哼哼唧唧光打雷不下雨,蹲在那里摇头晃脑使劲捶自己的肚子掐自己的大腿。

拉不出来当然怪地心引力不够喽,但是阿轩好像没有我这种状况,其他到过西藏的网友也都没有相关内容的分享,所以不清楚是不是我个人体质问题。

等从厕所出来(用时不可估量),老远就听到观景台上的欢呼——天啦,天啦!老天开眼!云雾散啦!

“现身啦!现身啦!”

适才还风起云涌迷雾重重,这一刻全都堆到雪峰天际线之上了。仿佛有个无形的能量洞,将山谷渗透的烟云和天空的碎絮疯狂虹吸,凝成了浩浩荡荡一大团。

绝望之际重燃希望,那伙江苏的朋友和我们一样欢呼雀跃,只差感激涕零。

没有了闲云散雾的覆盖,视野豁然开朗,憧憬已久的珠穆朗玛女神和她的姊妹们终于进入我们的视线。银装素裹,巍峨深沉,犹如大地的一道耀眼白眉。

地球上海拔超过八千米的高峰一共有十四座。其中四座位于中巴交界的喀喇昆仑山脉,剩余的十座,全部位于喜马拉雅山脉。

远远望去,珠穆朗玛峰的海拔优势并不十分明显。好比高手之间过招,险胜于一招半式。

盛景之下,不禁感叹,要做就做最高峰。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距。世人皆知珠穆朗玛,有几个知道世界海拔第二的乔戈里峰?正如阿姆斯特朗的大名家喻户晓,又有几个记得第二个登上月球的巴兹·奥尔德林?

在对雪峰天际线无限的凝视与遐想里,世界静悄悄一片,呼吸都轻了,只听到耳畔风马旗被风卷动发出的“啪啪啪”的声音。

浓烈的仪式感营造的氛围里,备受瞩目景仰的珠峰变得更神圣了。

“其实挺庆幸珠峰脚下生活的是藏族人民。”

“嗯?”

“藏族的信仰文化与珠穆朗玛风光格外搭调。你敢想象这里挂的不是风马旗,而是咱们城市街道绿化树上缠满的七彩小灯泡吗?”

“那是珠峰大排档……”

“走!趁好天气咱得赶紧动身!”

阿轩一记提醒,民宿老板的话浮现耳边,大伙连忙钻进车里,一刻不停朝着珠峰大本营挺进。

加乌拉山口离大本营尚有九十公里路程,限速40km/h的情况下,至少还要两个多小时。

圆格格大声祈祷:“阳光阳光,请你挺住!”

前方即螺旋式盘山路,号称108拐,实际上估摸超过了两百道急拐弯。我们像进了洗衣机一样,于一圈又一圈的漩涡内挣扎;小白车似一颗露珠,顺着长长的飘带惯性使然一路滑去,我总觉得它会刹不住车。

这截路容易产生胸闷晕眩的不适症状,还好我们在高海拔地区锤炼过一番,倒不明显。况且心中的兴奋覆过了路途险恶,一想到自己正驰骋于世界屋脊,天地骤然缩小;人生路盖了个珠峰的戳印,余生似乎都熠熠生辉了。

翻过一座又一座垭口,有时车子就贴着峭壁行驶,另一侧则是悬崖。好在新修的珠峰路铺上了沥青,临崖的一端加上了护栏,大大提升了行车安全系数。

峭壁的山岩扭曲狰狞,受地壳强烈挤压变形。岩石布满皱纹,年岁太古老,每一块都是见证地貌演变的活化石。

穿过隧道与嶙峋巨石,犹入洪荒之境。

“千秋万载,石火光阴。”

进入到山谷地段,地势渐趋平坦,谷地仍是一派蛮荒苍凉。

冰川运动冲刷而成的山谷,赭黄是永恒的基调。许多山峦遍布石砾,光秃秃寸草不生,看不到一丝生机;有的山体反倒显得细腻柔滑,像使用了脱毛膏的效果;也有的局部凹凸扭曲,如同火山熔岩疯狂喷涌一刻尚来不及拗造型就已在空气中冷却。

圆格格脑洞大开:“我感觉我们在火星奔驰,前方是某个光怪陆离的秘密基地……”

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好莱坞科幻大片的既视感。亦如洪流侵蚀的末日景象,所有人躲在世界屋脊洞穴内静静等待着一艘诺亚方舟……

一直行驶到绒布寺附近,土壤的色泽开始有了微妙变化,肉眼细看,赭黄色不再那么鲜艳,像蒙上了一层火山灰烬。

而珠峰的冰雪一角显露出来,晶莹圣洁,峰侧还挂了一片标志性的旗云。

“雪山女神在朝我们招手!”

圆格格的这一记呐喊不再是加乌拉山坡上的幻觉,因为你此刻可以真真切切看到梦里的珠穆朗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人烟稀少,一路所遇无非零零星星的自驾车辆、自驾摩托和形单影只的徒步者。

高海拔翻山越岭徒步一百多公里真的需要勇气。珠峰地区的暴雨冰雹常常不按套路出牌,万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遭遇天气突变,想想还是心慌的。

(我们返程的时候就亲身经历数分钟之内蓝天聚满阴云,冰雹真的说来就来。)

车子终于抵达绒布寺边防检查站,这里距离珠峰大本营已经是咫尺之遥了。

和所有的边境检查流程一样,司机乘客全部下车,查票、查身份证、查边防证。人身检查比想象中人性化,只需要通过一道安检门。(早年和另一个小伙伴在西双版纳中缅交界口岸经历过比较严苛夸张的检查,他被列入重点搜查对象,不但要脱光光,还被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武警用手指探查不可描述的部位……所以我对边防检查一直是心存畏意的。)

在这里边防兵士会强调:到了珠峰大本营,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其它任何旗帜包括横幅一律严禁拿出拍照!

阿轩很得意:看到没,我进藏前就把五星红旗插在小白车里了。

绒布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摩托兄弟那张照片背后的虚化背景即是),离大本营约两公里左右,在绒布寺外便可以遥望珠穆朗玛峰。

这是一座相对简陋的寺庙,僧尼混居。一路过来都是佛教寺庙,我们没有心情再去庙里转一遭,只想趁着这难得的晴空快快邂逅素颜的珠峰。

前不久,一篇《珠峰景区被永久关闭》的文章在网络上流传。官方已经证实,因珠峰生态保护升级,自2018年12月5日起,包括珠峰大本营在内的核心保护区域不再对游客开放。

这也就意味着,珠峰大本营成为了一段历史,之后的游客想要参观珠峰,只能止步眼下的绒布寺了。

我们是幸运的。当时离核心区域禁入令的颁布只相差了三个多月,算是最后一批更近距离拥抱珠峰的人。回头想想还真是有点小窃喜。

在边防站遇到两个骑摩托自驾游西藏的兄弟,我称他们为京桂(精贵)组合。

当时就觉得他们的骑行装备超酷,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他俩也是千里相会,一个从北京出发,一个从广西出发,汇合后沿着川藏线一路向西直奔珠峰。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进藏了。害怕高反的人,对于青藏高原就好比欧阳克面对身穿软猬甲的黄蓉爱莫能助;而尝到入藏甜头的人,那种自我挑战和征服极限的欲望是会被激发上瘾的。

京B兄弟大手一挥,气吞山河,直指珠峰:我们来了!

“嘟嘟嘟”几声,摩托炫酷的身影如一支激昂的绿箭飞射,桂A兄弟压低身子紧跟其后。

阿轩系上安全带,一脚油门,小白车也完成了最后两公里的光荣冲刺。

终于到了。

此前还一直好奇珠峰大本营长什么样,会不会像快乐大本营一样安排几个主持人和大伙玩高反游戏?

哦,原来就是一大圈帐篷围成的空阔地带,里边稀稀落落停了几辆沾了泥渍的越野车和游客车。此外,还有一个世上海拔最高的邮筒、一个面积比较袖珍的旱厕。人烟寥寥,比想象中简陋。

珠峰大本营,是登山者攀登珠峰的第一站,位于扎西宗乡海拔5200米的位置,与珠峰峰顶的直线距离约19公里。这个海拔是没有常住人口的,只在过去每年的四月至十月,由扎西宗乡的藏民们爬上来搭临时帐篷,提供游客住宿。其他月份珠峰大雪封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京桂组合也到了,和我们一样,抵达大本营第一件事便是驻足遥望,发呆半晌,长途跋涉的艰辛和疲累都化作了胸口剧烈又默默的起伏。

这里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50%,每呼吸一次,鼻腔都有股清冽的刺激,心脏负荷很大。

杨不贵妃轻声说:“他们怎么还不摘下头盔?”

阿轩压低嗓子:“你是来看珠峰女神的还是来看摩托男神的?”

嗬!居然吃醋了。桂A兄弟朝我们走近,邀请我们一起先到某个帐篷歇歇脚。阿轩灿烂笑道:“我们先到附近转转。”

距离此处三公里,还有一个登山大本营。

那附近有一块珠峰纪念碑,不远处的山丘下有边防武警站岗值守,普通游客只能到此边防线,这也是非登山队人员所能接近珠峰的最近位置(现连同大本营一道被划入观光禁区)。

自驾车辆一律停留在珠峰大本营,我们决定徒步前往纪念碑。

脚下的路,是珠峰路的原本面貌。没有了柏油沥青,细小的砾石颗粒似夜晚的星空,一直铺往梦里的珠穆朗玛。

路上遇到几个同行者,有扛着鲜艳五星红旗的扎西宗乡民,还有几个从日喀则过来的藏民。

没有看到那伙自驾来的江苏朋友,估计和京桂组合一样,正在某顶帐篷内歇息调整。

一个日喀则大姐说:“你们真是幸运呀,很难得望见这么清晰的珠穆朗玛峰。我来过两次都生了云雾,头一回见着峰顶。”

我们几个走了不到一公里,渐渐和那伙藏民拉开差距,停下步子叉腰喘气了。

藏族人长期生活在高海拔地带,心肺方面或多或少异于我们。低氧环境下生存,他们的血管会扩张,血流速度快,血液输送氧气的能力大幅度提升。

我有个表妹夫常年驻扎在那曲生活工作(只有过年正月期间能见一回),据他讲,在西藏待久了以后,刚回到内地也是会出现醉氧反应的,疲倦嗜睡,但不严重,稍微适应一下就能缓解。

我们四人中除了我在纳木措有过一次高反,他们几个一路风调雨顺气色滋润,让我的心理颇不平衡。

但高海拔徒步更容易消耗体力和感到劳累是不争的事实。途经一座白墙红顶的黄庙式微型建筑,四周摆满了玛尼堆。萧瑟的风吹来,我们就蹲在那儿慢慢回血,心里念着要在珠峰女神脚下呈现一个最饱满的状态。

我像一头松松垮垮的沙皮犬蜷在一角吐舌头,圆格格像一头耐寒的萨摩耶争当探路先锋一骑绝尘。她这个体质在念青唐古拉山脉的野峰就初露锋芒了,完全可以找个康巴汉子嫁了。

阿轩和杨不贵妃相拥而立,越来越像羡煞旁人的神雕侠侣。以梦为马,携手天涯,千里相会,飞来这茫茫然的世界之巅撒狗粮秀恩爱。

有几人的恋情得到过珠峰的祝福与见证呢?

我只能用东坡的诗词来安慰自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想想又不对,此般描述的话,他俩是神雕侠侣,我不就是那头沙雕了么……

珠峰越来越近,却如天上的月亮。孤独的孩子在布满荆棘的小径追逐,以为跑出了很远很远,她依然在天边。

再往前一点点,就是珠峰纪念碑了。那是我们赤手空拳所能到达的极限。

我和杨不贵妃又走不动了,阿轩气喘吁吁朝南一指:“前方有梅林。”

于是乎口水流下来,遂踏步。

远远的,看到那座碑——

珠穆朗玛峰高程测量纪念碑:海拔8844.43米。

珠峰海拔8848米,这是当初复习考点知识时地理老师敲过黑板的。然而那是峰顶覆盖积雪的总高度,岩面裸高的实际数据少了将近四米(地质仍在上升趋势中)。即意味着,珠峰那白白的一层冰雪,达到了近四米的厚度!

亚洲水源大量依赖冰川溶解,喜马拉雅是名副其实的“亚洲水塔”。保护珠峰生态迫在眉睫,波及千秋万代;一旦第三极被污染,将是普罗大众之噩梦,天下苍生之祸夕。

碑前有一骑者。

头戴大毡帽、身穿蓝色羽绒服、像袈裟那样斜披一件米黄色绒布的藏民的胯下坐骑引起了我和阿轩的争论。我说是骡子,阿轩说是马。常言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可是分不清的人即使把它拉出来溜溜照样分不清。

藏族大哥说:“小伙子,你们的运气,太好咧。阴了两个礼拜啦,今天女神开恩,骑骡子照个相吧。”

这番话把阿轩气走了。

往珠峰海拔纪念碑一站,瞬间有种超然世俗的飞升之感,以及一种最终之章的圆满之情。

想笑得更灿烂一点,奈何心间泪眼婆娑。就像一个抱着佛脚涕泗滂沱的世俗小人,檀香袅袅里,激动着又忏悔着,骄傲着又感恩戴德。

那一刻的内心无比透彻,因为你会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人类的渺小。那一刻你会抛去游艇情和香槟梦的杂念,会短暂地忘却酒精的麻醉刺激与霓虹的诱惑。

那一刻,扑向你脑海的全是诸如天地浩荡、斗转星移之类的震慑,那是这颗古老星球最原始最神秘的大自然之力。洪水,地震,雪崩,海市蜃楼,火山爆发,板块漂移……

那一刻,你只想感恩家园。亿万年的光阴里,亿万颗星球间,你在这极低的时间概率和空间概率里,诞生在这片拥有生存条件的土地。宛如一粒尘埃,却享受阳光的照耀,水的润泽,驰骋无限山川与原野,遐想云端彩虹,漫步巍峨城堡与迷雾森林……

那一刻,你只想好好地活着。爱自己,爱家人,爱每一声平淡的问候,爱每一朵花香,爱清早起床推开窗子拂面的每一缕清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从遥远到眼前,从乾坤到肉身,千头万绪,脑海茫茫,最后一刻定是无语凝噎的。

纪念碑旁边悬挂着一条条五色经幡,蓝天、白云、红焰、黄土和绿水交织的吟诵随着辽远的风传播。

经幡阵像是雷达,六字真言和经文符咒似一道道祈福声波,由远及近,层层荡漾,小圈过渡大圈,从第三极扩散到世界的角角落落。

淙淙的雪水流淌,叮叮咚咚,是庄严静穆的画面中难得的欢快。

珠峰的山脊和峭壁之间分布着548条大陆型冰川,大本营周遭便是其延伸出的绒布冰川。这条融雪泉水汇集而成的绒布河,很大程度归于全球气候变暖影响下的冰川消融。

南极冰川持续融化的消息甚嚣尘上,而第三极冰川也面临消退趋势,兴许有几分危言耸听,闻者足戒。

河滩上堆满了玛尼堆,高高低低,大小各异。在雪山背景的映衬下,像一个个寂寞打坐的人,雨淋日晒,风起云涌,它们心无旁骛齐刷刷向着珠峰女神的方向。

说圆格格是耐寒的萨摩耶,着实小觑了她。

她呼哧呼哧在玛尼堆的石阵中穿梭,向着蓝天纵情一跃,我又看到了一头牦牛。

前方就是珠穆朗玛峰了。

藏民心里,“珠穆”便是女神的意思。

古老的传说似乎就在耳畔:雪山女神珠穆朗玛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大海中的贝壳,过了很久很久才长成一个美丽的女神。

她曾经在深海中沉睡,地壳的剧烈变动惊扰了她的美梦。在一片石破天惊中,狂潮颠沛,她猛地站立而起,抬起头来。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千万年……冰雪扑面,将不动声色的她一层层包裹,女神披上银色的纱巾。

碧空如洗的苍穹下,女神的冰肌玉骨展露无遗。连绵的滂沱大雨过后,弥漫的白雾消散,恰似女神出浴,沐浴在新鲜的阳光中,分外耀眼。

我们所有的担忧都解除了。此前一直害怕她会突然闭门谢客,或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一颗悬着的心即使到了大本营依然忐忑着。

这一刻,她如此眷顾。山顶的风吹起的雪雾形成的旗云,只是她轻轻呵出的一口气,若即若离在山尖拂动。

登顶珠峰是一个更宏大的梦,可惜代价太昂贵。

①、你需要一个绝对牛掰的体魄;

②、你需要经历严苛的体能训练;

③、你需要至少两三个月的攀登周期;

④、个人请准备45万元人民币的登山费用(不包含支付给夏尔巴人的协助登顶小费)。

当初发朋友圈被朋友怒怼:“到了珠穆朗玛峰居然不登山,你简直白来了!”

我:“……”

其实我也想穿着裤衩和拖鞋爬珠峰。

提到登珠峰,就不得不提夏尔巴人。

夏尔巴人,藏语意为“来自东方的人”,散居于喜马拉雅山两侧,生活在尼泊尔、不丹、中国、印度等不同的国度。

这群喜马拉雅山上的挑夫,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之巅忍冻负重,踽踽前行。

我们完全可以把登顶珠峰视作一生的荣耀,一次就好。聚光灯和掌声鲜花的簇拥里,夏尔巴人一次又一次默默退居主角光环的背后,数着用生命换来的小费,黯然一笑。

我们差点忘了,他们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以前看迈克杰克逊的演唱会,为他的逆天舞步所倾倒,打心眼里觉得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配得起“世界舞王”的称号。直到有一天,老妈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电视屏幕,说:我觉得那些伴舞的人个个都跳得和他一样好……

公元1953年5月29日,人类第一次登上海拔8844.43米的珠穆朗玛峰,创造这一壮举的便是新西兰人埃德蒙•希拉里以及夏尔巴人丹增•诺尔盖。

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随着路线越来越成熟,装备越来越精良,经验越来越丰富,加之夏尔巴人助力登顶的产业链日渐成形,截止最新数据,来自世界各地的挑战者中已有超过六千人登上珠峰。

征服珠穆朗玛峰是很多冒险家的终极目标,有成功者的荣耀,就会有失败者的沮丧,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将梦想与躯壳一同埋葬在这世界之巅的雪虐风饕里。

珠峰冰川堆积着深不可测的万年冰雪,遍布千姿百态、瑰丽罕见的冰塔林,又有高达数十米的冰陡崖和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隙,还有险象环生的冰崩雪崩区。加之地形复杂,缺氧低温,常有不可预测的极端气候。风吹积雪,四溅飞舞,弥漫天际,十二级飓风能将人裹挟卷走。距离最近的一次攀登大灾难发生在2015年,地震波造成珠穆朗玛峰山体晃动,至少19人被掩埋于致命雪崩里。

历史上有超过290人在珠穆朗玛峰上丧命,或死于雪崩飓风,或死于高山症,或死于滑倒堕崖等意外。或者纯粹体力不支,在漫天飞雪中安然睡去,一觉不醒。

从网上找到一张珠峰遇难者分布图,图中红三角为遇难的登山者,蓝色圆圈代表遇难的向导夏尔巴人。人类挑战大自然的征途,堪称史诗般的壮烈。

一旦在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中遇难,遗体可能无法像平常场景那样得到顺理成章的妥善安置。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勇士,多年来保持着当初遇难时的姿势,躺卧或瑟缩在同一位置,给后来者以警醒。

有人说攀登珠峰的路标是遇难者的尸体,处处触目惊心,实则并没有那么夸张。常规攀登路线上所能见到的遗体只有著名的“绿靴子”。

这是位印度边防工作的警察,1996年登山途中冻死于一场突来的暴风雪,年仅28岁。因为其罹难的那个洞穴是登顶必经之道,雪量不足时,登山者必须跨过他的脚才能前行。当那双萤光绿的登山靴出现眼前,代表你已身处海拔8500米,离峰顶不远了。

一想到这里,眼前圣洁的珠穆朗玛峰,让我们心底陡然增添了许多敬畏。

“曾经我觉得他的离世是一枚重磅炸弹,整个世界暗无天日。现在想来,所有的大悲大喜都不值得沉陷。”

杨不贵妃的感言让我重温了那锅鸡汤: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睡很久。

站在纪念碑仰望珠峰,就好比站在东方明珠塔凝视上海中心大厦,视觉上不会有海拔高度上的震撼,却有同处云端的冥想况味。只有那么近,你才会屏气凝神去聆听她的脉息。

这里,也是我和阿轩此行一路向西的终点。虽然没有如当初设想的那样搭载108个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姑娘,但随性的浪旅原本就充斥着不可预料,阿轩收获了他的爱情,我收获了满满的记事本,亦是一种圆满。

如果我们眼中的珠峰纪念碑是一座西游封神榜,小白车可以光荣册封为八部天龙了。

从拉萨到当雄,将阿里打道回府的“红衣姑娘”收入囊中;纳木措湖的雪地经幡阵,阴差阳错捡到一枚“圆格格”;放长线钓大鱼,捕获一位刚到拉萨的“杨不贵妃”……

圣湖高反的刻骨铭心,雪山垭口的迷离恍惚,牧区草原的纵情高歌,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无知挑战,尼洋河畔飞驰,鲁朗林海驻足,高原村落避世,雅鲁藏布江边扎寨,八一镇纠缠,羊湖感伤,江孜踟蹰,日喀则一瞥,定日遐想,直到眼前的珠峰巍然兀立,一路欢笑与彷徨,大笔一挥,纪念碑前划上一个句号。

接下来,是漫漫返程东征了。

回程路总是容易疲倦。失去了未知的新鲜感,没有了“浪”的期待,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垮掉了。

这对阿轩的折磨尤甚。懈怠的时候,我们可以歪头靠着车窗眯一会,哈喇子往嘴角一挂,即切换休闲乘车模式;他眼皮再沉只能靠两根牙签撑着,一条绷紧神经的命。

就像放风筝,浪得有多远,收线就得花费多少功夫,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疼“皇阿玛”三秒。

从纪念碑返回大本营都成了件苦差事。

砾石路两侧是夹持的高山,光秃秃的裸岩,苍凉孤寂。整个谷地忽而笼罩在山体的阴影里,忽而暴露在太阳的紫外线中,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几千米足足消耗了一个世纪的光阴。

圆格格:“我好想吃火锅。”

我:“大本营有足疗店吗?”

杨不贵妃:“我想沙发和枕头。”

阿轩:“我想妈妈……”

珠峰大本营的帐篷有很多,看上去没有太大差异。我们在空地上徘徊,只觉得嗖嗖的冷,便随机选择了一家进去歇歇脚。

掀开帐篷帘子,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拥抱住僵直的身子。原来帐中用牛粪升了炉膛火,体感温度比外边舒适。

篷顶和壁面贴了一张张规格统一的彩布,蓝白黄三色编绘的装饰图案,清新工整。边角悬挂了一道红绿搭配的狭长幔子,环绕篷内一圈。

靠着篷壁摆放着一张张藏式小床,每一张床上都铺了厚实的毛毯,被子整齐地叠于床边角落,像一沓厚厚的纸。这样一个床位,一晚的住宿费用大概是一百多元。

帐篷内除了女主人,只有两个正在吃炒饭的大兄弟。

从我们进来起,其中一个就直勾勾地盯着我们。阿轩下意识地抱紧了杨不贵妃。

我们漫不经心扫视帐篷内的装潢环境,那个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咽下喉咙里的饭,嘿嘿笑道:“小兄弟,不认得我们啦?”

我们一愣,回过神来,原来是先前遇到的那对京桂组合!

摘掉头盔还真认不出了,这么多帐篷偏偏进了同一个,太有缘了!

戴眼镜的那个是京B兄弟,他搁下筷子问我们:“晚上在这边住吗?”

杨不贵妃摇摇头。阿轩当然也摇头。

圆格格大概不习惯陌生男女混居,问:“这边怎么睡?”

京B兄弟:“就这么和衣而卧。夜里可以聆听帐外狂风呜咽,还能看到珠穆朗玛峰最耀眼的星空。视野清晰的夜晚,甚至可以看到一条璀璨银河。”

听起来很浪漫。

狂风呼啸的夜里,全副武装走出帐篷,在珠峰的雪山辉映下,头顶星空闪烁的苍穹,想必是一辈子的回忆珍品。

我犹豫了。问他们的意见,圆格格无所谓的样子,杨不贵妃靠在阿轩的怀里,两个人呢喃私语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越是在极端的气候环境里,两个人的感情越是容易极速升温。估计他俩此刻只想早点回到内地,过上你织布我耕田的平淡亲昵日子呢。

杨不贵妃突然起身又想将兔子赠给陌路相逢的京桂组合,或许这是对新一段海誓山盟传达忠贞的最直接做法,也好让阿轩吃下一颗定心丸。

阿轩乐不可支,但仍制止了。“你把它留在身边一辈子,我也不会介意。”

唉,如胶似漆的感情阶段,每句对白都像琼瑶剧本里的台词。

进藏以前,我以为我在藏区吃得最多的会是糌粑,或是青稞面、奶渣,万万没想到是阿轩沿途撒的狗粮。

桂A兄弟说他们会在大本营帐篷住几天,如果后面天气给力,还打算去珠峰的绒布冰川转转。

我总眼红他们的骑行装备。尤其是颇具设计感的冲锋衣拉链一拉,头盔一戴,瞬间如钢铁侠变身,帅呆了酷毙了。

于是借了桂A兄弟的外套拍了两张照。结果被圆格格吐槽,再炫酷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也只有慈祥的味道。

痛定思痛,调整好面部细节,扮出一副冷酷到底的派头,并借助大本营的网络信号发到朋友圈。

还是有人吐槽:你干嘛把指缝间夹紧的针藏着掖着,准备去扎紫薇吗?

好吧,“丑鬼”的人设已经根深蒂固了,这辈子只能靠“丑”混饭吃了。

京桂组合休息了一会,准备去纪念碑。动身之前,向我们推荐了这儿的炒饭。

我们在定日县补充了不少高热量的零食,这一路牦牛肉干和巧克力没少吃。胃口不大好,便要了一份炒饭和鸡蛋煮面。

老实说吧,胃口不好是借口,这会如果端一盆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来,我们可以风卷残云将锅底舔一遍。

珠峰大本营物资匮乏,食物的价格自然不菲,一碗清汤飘点油花加个鸡蛋就是几十块钱。

帐篷的女主人不急不缓走向后厨,细看下原来是两顶帐篷连在一起,中间用帘子隔开,估计里边那顶帐篷是主人下榻的地盘。

我好奇地探入后厨张望,女主人微微一笑,娴熟地倒水、敲碎鸡蛋,清理完蛋壳用筷子轻轻搅拌,红色的幔子映着高原红的脸庞,气息匀称,动作麻利。高海拔地区的水很难烧开,受气压影响,沸点低,水温却不高,因此很难像平原地带那样将食物煮至烂熟。在大本营,炒饭和鸡蛋面是比较容易操作的餐品。

炒饭的味道超过预期,大米一粒粒分开,不油腻也不枯焦,火候刚刚好。京桂组合临走给我们扔了两包榨菜,配上炒饭那叫一个香。

每当帘子被掀开一条缝,就有嘶嘶的凉风灌进来。在这样海拔残酷的世界屋脊,能坐在温暖的帐篷内吃一碗香喷喷的炒饭,真是件幸福的事儿呀!

圆格格问女主人,帐篷营生一定很赚钱吧?

女主人气定神闲笑着摇头。我很喜欢她那种不卑不亢不迎合的态度,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像不远处绒布河淙淙流淌的雪水。

她告诉我们,驻扎珠峰大本营是苦差事。从四月到十月,半年营业,半年大雪封山;帐篷营地年年拆掉,年年搬运,来回辗转。生活用品也得从山下一点点运送到大本营,与世隔绝,进出都极为不便。

期间有抱着氧气罐和箱装矿泉水的几个游客无意到帐篷里歇了会,没有任何生意往来,她也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连句多余的过问也没有;你和她打招呼,她就停下手头的活同你心平气和地交流。假如珠峰大本营所有的帐篷主人都和她一样平静经营,我对这块圣洁的土地会倍添好感。

好奇心甚重的圆格格目光逗留在餐桌旁散落的几串饰品,挑了串天珠在肉乎乎的掌心把玩了会,抬头问:“这些是出售的么?这串珠子多少钱?”

女主人淡淡一笑:“不收钱。如果你喜欢,可以用自己的随身物品来交换。”

这才了解,原来帐篷里还有种新奇而原始的交易方式:以物换物。

因为帐篷生活不便利,这种物资交换能解决一些燃眉之急,而且能省去不少运输的麻烦。女主人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圆领毛线外衣,以及角落的矿泉水和小板凳等等,说:“这些,这些,这些,都是最近换的。”

这种感觉特别好,一下回归到贸易的本质,和这片荒凉恢宏的第三极气质格外搭调。珠峰被衬托得更加原汁原味而神秘深远了。甚至有种丛林中我用刚刚磨制好的石斧与你交换新鲜采集的野果的回味联想。

再细看那些物品,无论真假,都是符合人们对于喜马拉雅山脉的想象的。

铺好的红布上方,除了工艺手镯、项链和吊坠等,还有琥珀、海洋古生物和海螺化石。有意无意便勾起你脑海中“沧海桑田”的远古画面,从海洋之底到世界屋脊,千万年只如高原的云一飘而过。

所交换的物品价值当然没有硬性标准,只有一个大概估量,其余全凭主人需求的程度。我们用两包湿巾换了一个小吊坠,女主人看中了圆格格的那顶黑帽子,主动表态希望可以用更值钱一些的饰品来互相交换。圆格格摇摇头说:“no、no、no、no……这个不能换,我的头型太难看……”